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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篇:忆李可染老师在黄山

发布日期:2023-12-26 00:00 浏览次数:

三十年过去了,难忘与国画大师李可染一段相聚的经历。

一九七八年春天,中国美协华君武同志打电话给我:“最近中央组织一批老画家为国宾馆画一批画,他们长期受折磨。这次他们去各地跑一跑。边休息边写生作画,李可染先生去安徽黄山和九华山,你陪一下吧!任务是尽量让他少受干扰,好好休息,好好画画。”五月初,可染老师与夫人邹佩珠,公子李小可到合肥,省政府安排一辆上海牌轿车,我们一行四人渡江经芜湖到达泾县。当时正值江南油菜花吐蕊,改革开放伊始,山河洋溢着一片盎然生气,可染老师当时已是七十一岁高龄,童颜鹤发,神采桀然,一路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十分兴奋。他告诉我到达泾县后,一定要去纸浆厂。记得那天清早,可染老师早已穿戴整齐,要我到达纸浆厂后,把工人师傅,技术人员和厂领导都请来,他要与他们见见面。并嘱咐小可带好画具。车行一小时到达乌溪泾县纸浆厂,厂会议室早已挤满了人,都想一睹大师的风采,我刚要介绍可染老师,他却拉住我说:“我自我介绍吧!我,李可染,画虽画的不好,但小有名气,我今天到安徽泾县纸浆厂,不是来作客的,也不是来参观的,我是来谢恩的。我画了一辈子国画,一辈子都用你们制作的纸浆,没有你们做出的那么好的纸浆,就没有我李可染,你们是我的恩人,因此我要向你们谢恩,现在我向你们脱帽三鞠躬。”他郑重地脱下帽子,恭恭敬敬的向在座的人们三鞠躬。这段出自肺腑的真挚动人的讲话和致敬引起会场一片响亮的掌声。紧接着,可染老师又说:“鲍加知道,我从来不在人前作画的,在北京家里画画,我夫人得守在房门口,一是怕干扰,二是怕画不好丢人啊,可今天我在我的恩人们面前,一定要画两张画送给你们,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接着脱下外衣,铺开画具,聚精会神的花了二个多小时画出了《牧牛图》和《柳林浴牛》两幅作品。我在安徽美协工作多年,陪同过不少画家参观纸浆厂,从没有遇到过像可染老师这样由衷地表达画家对为他们制作纸浆的工人师傅的敬意和深情。三十年过去了,这段经历和大师的崇高人品和风范一直铭记在心,教育激励着我。

从泾县到黄山当时要翻越险要的高山——白鹅岭,崎岖的公路正在修整,上海牌小轿车上高坡十分艰难,可染老师坚持要下车步行爬山,有时还与我和小可一道推着车前行。到达黄山已是傍晚时分,正下着大雨,我们到桃花坞温泉上的小白楼住地,刚安顿好可染老师就要我陪他去百丈泉景区写生。我劝道:“下这么大雨,路可不好走,先休息吧!”可染老师坚持要去,说:“雨中黄山别有一番情趣,走啊。”他身披一件农用薄膜制成的简陋雨衣,用麻绳拴着一块小三夹板,上面夹着一叠毛边纸,带上几支炭素铅笔,柱着一根竹杖和我及小可登山直奔百丈泉,一路上,只听他赞不绝口的说:“黄山美啊!真是美哉!壮哉!中国画院应该放在黄山来办!”他郑重地向我建议:“你应该要黄山领导找位书法家写五个大字,刻成摩岩石刻,上书:‘黄山天下无’。”我说就请可染老师写吧!他却谦逊的说:“不行!我的字不适合刻成摩岩石刻,要找人写碑体、颜体也行!气势要大,要与黄山的气势匹配。”

到达百丈泉,大雨仍下个不停,可染老师的衣服下身早已淋湿了,他却不顾雨骤风狂,站在百丈泉下拿出画板,擦掉眼镜片上的雨水画起来,我为他打着雨伞看他一丝不苟地画出悬崖上的山石和直泻而下的瀑布,速写画完后问我:“你看起个什么题目哩?”我看他的画稿只画了百丈泉的中段和下端,上端全处理在云雾之中,顺口说:“题个‘凝是银河落九天’怎样?”他说:“好,就这个题款了。”

夜晚,窗外雨后黄山桃花坞溪水潺潺,泉声很大,我将可染、佩珠老师的房间窗子关了,他却说:“别关啊!画家卧听泉声是个享受!”有几个夜晚我在住所小客厅中与可染老师聊天,他十分健谈,文革中遭遇,并未泯灭他爽朗豪迈的性格和对艺术执着、热爱的激情,他回忆建国初期,他第一次登黄山就被它神奇的魅力所折服,当年条件很差,黄山还没有什么宾馆,在玉屏楼就住在当年仅有的一座小庙,叫文殊院里,他与僧人同吃斋饭,夜卧庙堂中的稻草堆上,就着一盏小油灯作画。登天都峰时,山巅鲫鱼背还没有铁索和石栏,他可是匍伏在石头上爬过鲫鱼背到达仙桃峰的。他说:“当年新安派画家云烟为友、万壑在胸,日日对群山痴坐,十目无言山一尺,真是呕心沥血,山水画家对山水要有痴情、深情,没有这点,如何为山川传神哩?”可染老师在黄山写生十分执着,一木一石都反复琢磨。他极爱黄山松,每画一松树总是先揣摩松的形态、结构,往往从几个角度反复写生,他说:“画树很难啊,要观四面,取其神态,又要处理好它枝桠、主干之间的纵横延伸,春秋季节,叶落尽显出枝干,最能找到它的精髓。”对蜿蜒峭壁更是不断观察其起伏构成,远观其势,近取其质。黄山雨后云雾缭绕,在我看来是一片缥缈虚无的空间,他却告诉我:“云雾是随山势而变化的,看似空,其实山势蕴藏其中,因此要画出云层变化的层次、厚重感。”他还说:“一些年青人想跟我学画,我总是让他先去画一棵树给我看看,如果这个年青人耐得住性子,画得认真细致,这个学生可教了,我最怕那些大笔一挥而就,既无形态又无结构,这样心境浮躁的学生,是不可教的。有次我在峨眉山写生,画一棵松树,画了老半天,旁边来了两个画画的年青人,看我画的又慢又拙,也不知道我是谁,却在背后不屑地甩了一句:‘这个老头基本功不行!’说完就走了。画画不专注、耐心行吗?古人讲:业精于勤,毁于随啊!”可染老师这些教诲,我记牢了几十年。

我是先离开可染老师回合肥的,至今我不会忘记他老人家那天一早送我到桃花坞鸣泉桥上,拉着我的手说:“珍重!我还要等你回来啊。”我回到合肥,由于文艺界当时的形势和内耗,我受到“批判”,不再让我返回黄山,改派省画院画家朱修立去黄山陪同了,他告诉可染老师,我不能回黄山的情况,可染老师沉默无语。月底,李可染老师去九华山写生,然后从九华山乘船去湖北省。临离开九华山的晚上,他把朱修立叫到宾馆房间,拿出一张题好上款的画,叫朱修立转交给我,这幅画上,硕壮的牛背上骑着一个牧童,背景用“李家山水”风格画出一座流淌着山泉的山谷。画面凝重灵动,情趣隽永。题款是:“人说江南风景好,牧童牛背画中行。”他还悄悄地对朱修立说:“这幅画送给鲍加,还要带上五个字给他,叫鲍加‘寡交少是非’,专心画画吧!”我至今珍藏着这幅画,更珍藏着可染老师对我的谆谆教诲和一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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